一·
地府一众大鬼小鬼都对斩魂使有着不可言说的畏惧,个个见了他都恨不得赶紧低头绕路走。好在斩魂使也不多说话,也不仗势欺人,完完全全把鬼们无视。有小鬼胆大一些的偷瞄一眼,发现这鬼仙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温和。
真的是莫名其妙。
根据地府大鬼嘴里的传说来看,斩魂使自千丈黄泉下而来,大煞无魂,那该是凶神恶煞的人物,与“温和”一类的词语可算是不沾边的,偏偏他就沾了边。
像是强迫自己,生生把自己逼成这样的一样。
可也没有鬼敢上去问一句,生怕成为刀下飞灰。
——那岂不是牡丹花下的风流鬼也做不成?不划算、不划算。
斩魂使在地府没和任何鬼亲近过,就算是资历最老的十殿阎罗,也不是十个都能直着腰板和他讲话的。
偶尔有一段时间在地府见不到斩魂使,所有鬼魂都如释重负,有八卦的问一句:那位大人呢?
到地上去了呗。
到地上干嘛呢?
没有鬼答得上来。
有一年黄泉上渡了一个小姑娘,豆蔻年纪,生的可爱,听说是被土匪打家劫舍杀死的,她爹娘早死,和祖母相依为命,幸得一位不留名的好人送去银两,保她们生活温饱,可惜还是逃不过命。
摆渡的鬼差顶着一张死人脸也忍不住僵硬地叹了口气。
斩魂使在同时刻回了地府,毫无防备的地府鬼都抖了三抖。
斩魂使在岸上带走了小姑娘,摆渡鬼差和接应的鬼差在鬼仙走远后把眼珠子掏出了在黄泉里洗了一遍又一遍。
满地府的鬼都私下里窃窃私语:听说那女娃受过大人的恩。
对啊对啊,那天我还听见女娃儿问判官,斩魂使大人喜欢什么。
一张张死人脸顿时充满八卦气息,显得诡异又滑稽:那判官怎么说?
那鬼差说:判官也不知道啊!后来还是秦广王路过,这才知道。
是什么呀?别卖关子了。
秦广王说,他喜欢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连绵不绝,高耸入云,气势浩浩汤汤,怎叫人不喜。
小姑娘送不来。只能向斩魂使道谢,轮回去了。
一种鬼差都好奇,小姑娘何许人,能得鬼仙垂怜。
秦广王说,故人之女。
后来有了镇魂令,人间有了令主,实际上也是个挂名,地府有斩魂使,怕啥呢。
斩魂使还是会倒地上去,也不知是不是去看十万大山去了。
有细心的不怕死的鬼也会发现斩魂使不定期会去奈何桥,搞得孟婆每次都要洒了满地汤水,奈何桥总会堵上一两刻钟。
斩魂使只为送魂。
送谁?谁知道呢,没有鬼魂敢正眼看他。
然后私下里小声哔哔,敬那魂是条汉子,斩魂使在一旁看着也能泰然自若喝完汤走人,不带一片云……呸,魂彩。
鬼仙还没拿刀砍他!
整个地府都震惊了。
不过也没有鬼考究,除非他做鬼做腻了。
二·
那魂是镇魂令主,每一世都是令主,死后还能得到鬼仙送行的待遇。
首任十殿阎罗里,只有秦广王能直着腰板和斩魂使扯一两句家常,真的是地府千百年来第一人。
秦广王见魂灵都入轮回不见了,斩魂使还在目光流连——虽然看不清脸。他忍不住叹气:您这是何苦呢?
没见到桥边都堵城啥样了吗?!
斩魂使沉默,缓缓说:无感。
然后他颇为落寞地走了,留下一个沉重的背影。就像——幸好他肩比海宽,否则就要被压垮了。
秦广王摇摇头,招呼孟婆继续,自己回了阎罗殿。
斩魂使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地府的事说与他有关也无关,他也懒得管,只管守着大封,守着令主。
秦广王总说这位大人往死里逼自己。
秦广王资历最老,对于斩魂使的事有那么一丁点耳闻,他虽没见过山圣,总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对这些以身殉道的人物是十二万分的敬重,对于斩魂使又多了一份惋惜。
他虽是十殿阎罗之一,总归要退位的。
斩魂使呢?
千万年,一个人,为了一个人一个承诺,什么时候是个头?
按照人间的说法,大好青春啊,都浪费了。
不过好在他不老不死,千万年,白驹过隙罢了。他自己也说过,他如今这般,也不算活着。
唉。
秦广王思来想去,回家喝酒算了。
人间来的酒,下肚也不过清水,却叫人想醉。
斩魂使不知道第几次喝死过去。
他坐在山顶望着清风朗夜,明月皎皎,恍惚间似乎抓住一袭虚晃的青衣,感叹着对方的好容貌。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可他不觉得难过委屈,可能是这个年纪的本能反应。
可他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少年人了。
世上巧事很多,斩魂使把这一世的令主送入轮回,第一次十殿阎罗的换届也有了定论。
秦广王与斩魂使道别的时候,可能是觉得鬼生圆满了,干脆连敬称都免了:你呀,对自己好点吧。
说完就走了。斩魂使没有动刀子,只是目送他,直至老阎王消失在视野里。
那天以后,斩魂使很少回地府,除了给令主送行。
斩魂使暗暗守着令主的每一世,看令主一生顺风顺水,娶妻生子。他五指没入掌心,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他偶尔跑去高山之巅,望着那连绵青山郁郁苍苍,千千万万次将手伸向那片青翠,抓住虚空,就像抓住了山圣的衣角,对方会转过身,笑着,亲吻他的额头,唤他一声,巍。
巍巍高山,延绵不绝。是那人最爱的风景。
终归是同一个灵魂的缘故,无论是哪一副皮囊,都阻止不了令主对大山的喜爱。斩魂使看着每一世的令主登上高山,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转过身,一身青衫,长发委地,对自己伸出手,说,小美人长大啦。
巍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想起那时四下无人,秦广王问他:大人这么护着山圣,可山圣半点也不知道,值得吗?
巍讲话很轻,却掷地有声:值得。
哪怕他永远不知道,也会感觉到这天地间总有人,不论洞穴夏雨,一直守着他,在他生命的起点与终点等着。
最后秦广王听见斩魂使素来缺乏生气的声音中传来一丝笑意。
他说:乐其之乐。
三·
其实祝红说得有道理,沈巍在逼他。
可赵云澜乐意。
自己的人,放在心尖上疼的,管他逼不逼。
有很多分了手的伴儿都说赵云澜只适合谈恋爱不适合长相守。
赵云澜半点也没否认。
可不是么,不说别的,就说他这个工作,不分昼夜的。昼就算了,夜里正是温存的时候,忽然一个电话就得提上裤子去工作。
电话里还是个阴森森的女声!
要你你受得了啊。
好就好在赵处为人心胸宽阔,心态好,伴儿么,何必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呢。
祝红曾酸溜溜地怼过他:他这人男女通吃,幸好要点脸,要不然就要老少通吃了。
敢顶着扣工资的压力正面刚领导的,祝红估计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赵云澜不信命。
可自从遇到沈巍之后,他觉得这一条可以去掉了。
也许真的是命,赵云澜躲过了各色美人,一头扎进沈教授怀里,再也出不去了。
他知道自己是昆仑,也知道自己最开始和小鬼王的事。
其实赵云澜没有办法理解同一个灵魂轮回后还是同一个人,灵魂只是一个活人的基础,哪怕这人的每一世都有相似之处,可他生活在不同时代环境下,总是会不一样的。
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同一个人。
说到底是因他的缘故,小美人才扛着十万大山、十万幽冥,一万年,守着大封。是个人都得被逼疯。
幸好沈巍不是人。
要是沈巍真的疯了,赵云澜想,自己得心疼死。
——感情真是件神奇的事,也许是生命中总会有一个你愿意往死里宠、往死里疼的人,无论对方做过什么都不舍得打骂。赵云澜很庆幸,自己总算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赵云澜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管他对象是十八罗汉还是阴曹鬼魂,他能毫不犹豫接下沈巍一万年的爱,把真心也抛出去。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真心换真心,不亏。
自从认识沈巍以来,就没见过他笑的这么开心,隐约还有些许少年气。
赵云澜的心瞬间像个熟透的柿子,轻轻一捏就软得糊成一团。
是啊,这不就是少年么。
赵云澜问沈巍那一万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真的想知道,真的心疼。
沈巍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你的时候,不算活着,就这么过来了。
他说着就笑,看着赵云澜,亮得像星星一般的眼睛里尽是满足,好像只是看着他不做任何事都很满足。
赵云澜心口堵得慌。
除了一颗真心,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沈巍的深情——那是无价之宝。
赵云澜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四·
沈巍从来不向赵云澜索要什么,有时候赵云澜都觉得沈巍不会谈恋爱了。想想以前的伴儿,隔三差五娇嗔着靠过来要香水要口红,敢情特调处是金库吗?
有钱还用扣员工工资压兜兜?!
赵云澜抱怨过沈巍:你就没啥想要的吗?
沈巍认真仔细地思考:我工资够多。
特别穷处的赵处长仿佛听见自己心在滴血。
沈巍并不是无欲无求的人,只是千万年下来,已经让他习惯的把诉求变成缄默。
再说他也不稀罕、不在乎别的。
他真的一颗真心就足够了。
赵云澜暗暗竖起四根手指:要是敢对媳妇有一星半点的不好活该上洗手间没手纸。
五·
赵云澜不怕死。要是怕死,他早死千百回了。
更何况……说不定鬼差都不敢来收他的命。
沈巍说大封就快要撑不住了,一旦大封破,自己必须随之而去。
沈巍眼里泛着红,压低声音对赵云澜说:我想要你陪我去死。
赵云澜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任何气愤与不满。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沈巍,我愿意,而是拐弯抹角地问能不能给爹妈养老送终。
沈巍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是赵云澜在下一个瞬间见到沈巍雷打不动的温和眼神中闪过懵圈惊讶惊喜以及狂喜的一连串一系列表情,像烟花一样,一路噼里啪啦炸开来。
赵云澜想:太他娘的值了!
当然,这事儿他没和处里说,不然的话,祝红俩眼珠子估计都装不住了。
说实在的,赵云澜没想太多,他只是觉得,沈巍在这一万年里形单影只,既然两个人心意相通,同生共死的,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呢?
他想和沈巍说,叫他别怕。
——就算世界,诸天神魔都弃你,还有我陪着你,你不再是孤独一人。
——我哪里舍得让你一个人受尽冷风吹。
赵云澜没说出口,他知道沈巍就要一颗真心,其他示好都不在乎。
那能怎么样?投其所好呗。
哪里知道沈巍真的狠,不过也是,以他鬼族的天性,自己去死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拿回前世一切记忆的赵云澜在心里既恨得咬牙切齿又心慌意乱。
他守在镇魂灯前,忽然想起自己老娘有次带他去算姻缘,那瞎子老半仙曾说过他桃花盛。
老娘问:有老婆吗?
半仙的表情奇异的扭曲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有。
摸了又补充一句牛头不搭马嘴的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云澜抱着沈巍,看着三火入体,心里盘算着给半仙送一副金字招牌。
慧眼啊慧眼。
再后来,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特调处和赵云澜各自搬了家,沈巍依然回龙大教书——虽然因为请假扣了工资。
赵云澜把胸口拍得震天响:我养你啊!
沈教授认为,还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吧。
那时正值隆冬,大学正放假,赵云澜和沈巍在公园散步,到处白花花一片,他们坐在公园长椅上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大庆蜷成一团猫饼在赵云澜腿上呼呼大睡。
岁月静好。
老夫老妻式的两人肩靠肩,赵云澜捏着沈巍的掌心肉,忽然说:我总算知道我为啥桃花盛了。
沈巍看着他不说话,嘴边嘬着丝丝微笑。
赵云澜嘻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是想让我谈好恋爱,等你来了,好跟你过一辈子。
-END-